永遠的選舉

張系國

給中央大學科幻文學課的學生另一個習作的題目是「總統大選」。我將學生分為若干 組﹐限每組在二十五分鐘內討論出一個「奇幻因素」來﹐作為科幻小說的創意來源。 其中有一組想出的奇幻因素十分有趣﹔他們想像台灣是一艘無比龐大的太空船﹐在太 空船上面正在進行如火如荼的競選活動。但太空船飛行越接近光速﹐時間就過得越慢﹐ 因此選舉也變得無限漫長﹐成為永遠的選舉。

「永遠的選舉」的確可以作為一篇精彩科幻小說的主題﹐而且還可以分別從正反兩面 去寫。從一個角度看﹐「永遠的選舉」是可怕的折磨﹐選舉造勢活動無論如何也完不 了﹐選民人人都感厭惡﹐這是一種寫法。但這故事還可以琢磨。「太空船飛行越接近 光速﹐時間就過得越慢」﹐其實該是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對旁觀者而言﹐這船上的選 舉變得無限漫長﹐成為永遠的選舉。可是對於太空船上面的競選者和選民而言﹐時間 的進行速度還是一樣。旁觀點與主觀點的對比﹐可以用來製造出有趣的情節﹐加強故 事的戲劇效果。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永遠的選舉」未嘗不是一些人夢寐以求的盛事。選舉造勢活 動在某種意義上幾乎是一種別開生面的嘉年華會﹕有同志站在你的身邊﹐大家呼喊ぴ 共同的口號、揮舞ぴ共同的旗幟、仇恨ぴ共同的敵人﹐這是多麼美好的感覺﹗更不用 說競選者對選民的讚美和鼓勵﹐比父親對兒子的讚美和鼓勵更要甜美真切。群眾的 魅力必須在群眾運動裡展現﹐這樣的美好感覺幾乎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取代。有的人棄 家別子﹐生意也不做了﹐全台灣追逐選舉造勢活動﹐每場必到﹐任何活動都少不了他們 的身影。這些人固然是政治運動的死忠者﹐但也可能他們內心真正追逐的是一場永不 結束的嘉年華會。對他們而言﹐選舉無寧是另一種沉溺。選舉結束後曲終人散﹐最 有失落感的人不一定是失敗一方的支持者﹐勝利一方的支持者可能有更大的失落感。

許多年前﹐有一次康奈爾大學的台灣同學會邀請我去演講。負責的同學會會長是位精 力充沛、直爽可愛的青年﹐出國前在島內曾是獨派的積極分子。演講完到他家吃宵夜﹐ 之後他開車送我回旅館﹐路上他不經意提到他最喜歡劉大任的小說﹐尤其是劉的近作。 我十分驚訝﹐因為他的政治立場無疑完全和劉的政治立場相反 (我指的是那時候﹐現在 可能又不同)。我請他解釋﹐他說﹕“劉大任描述經歷政治運動之後的那種虛無失落的 感覺﹐我完全可以體會。我才從台灣回來﹐過去我們那種革命激情﹐現在的年輕人完 全沒有了。我真有劉大任小說裡那種滄桑感”。不同的政治立場並不曾阻撓他欣賞劉 的小說﹐可見藝術的永恆的確超越了政治的短暫。

除了對革命時光的浪漫回憶﹐不可否認競選者和助選者之間會產生奇妙的互動和共 生關係。正如韓愈所解釋﹐雲並不比龍神靈﹐但龍不能沒有龍﹐反過來說雲也不能沒 有龍。龍和雲的共生關係就是競選者和助選者之間的共生關係﹐或者說「等待果陀」 裡那對主僕之間的共生關係。貝克特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看清楚了這主僕之間的共生 關係可能會向下沈淪。

競選者和助選者都追求永遠的選舉﹐可是動機不同﹐這也是上述想像的科幻小說可以 探索的有趣題材。有一部美國電影「土撥鼠之日」﹐故事的主人翁陷入同樣重複的一 天﹐怎麼樣也逃不出去。一日的重複再現無疑是但丁式的地獄。「土撥鼠之日」的主 人翁甚至試驗過自殺﹐但他一睜開眼又回到床上﹐天剛亮鬧鐘開始響。最後他拯救自 己以及世界的辦法 (請記住這不過是部好萊塢電影) 當然還是靠愛情。但愛情能夠拯救 政治的無限循環嗎﹖答案即使不是否定﹐至少並不明確。李昂的「北港香爐」或許是 極端的反證﹐或許她的新書謝雪紅傳會帶給讀者不同的答案。

(二十世紀的末葉﹐共產黨終于被還原或曲解為浪漫的傳奇﹐變成和徐志摩陸小曼差不 多的東西﹐連列寧在墳墓裡也要輾轉難眠。)

「永遠的選舉」最後一個視角﹐是競選者 、助選者和旁觀者永遠的等待。最典型的三 段論法﹕等待就是浪漫﹐浪漫是好的﹐所以等待是好的。永遠的等待當然更好。作為 科幻故事題材﹐「永遠的選舉」因此變化甚多﹐真是大有可為﹗